【最后的探戈】

*双玄

*现代/豪门悬疑/救赎/11.8k+

*bgm:《IF》

*Summary:“要一吻,不要贪生。”



楔子

 


师青玄:“他房里共有六件遗物,后来我才知道,我是第七个。”



01  银剪刀

 


“你怎么也来了?”


陆典宁和载玉夫人俱是一惊,显然在这个时候、这间屋子里他们的相遇太不合时宜,瞠目后载玉夫人看到了陆典宁手里攥着的东西——一把小巧尖锐的银剪刀,刀锋处血迹斑斑。


“你杀人了?你把贺玄杀了?”载玉夫人惊叫起来,慌忙跑去床边想要掀开被子,陆典宁这时候敏捷起来,一把将人拦腰截住冲她低吼:“我是为了谁你心里不清楚吗?”


“那也不能……你不该……”载玉夫人喃喃道,她低头看,怎么也无法将腰间这双颤抖不已的手和这把沾血的刀框进同一幅画面里。


陆典宁因惧生躁:“我能怎么办,他要是告诉父亲我们就全完了。”他回望了一眼半开的窗,“天要亮了,得赶紧走。”


载玉夫人握了好几次门把才堪堪握住拧开,门在地上慢慢旋出一个半圆,随脚步声一同闯进这间屋子的,还有外面透亮的光。


是女佣领着宝殷正好走到贺玄房门前,“陆少爷和载玉夫人也刚从玄子房里出来?那敢情好,我还担心这么早他没醒呢。”说着宝殷就越过两人朝里走,可刚迈出半步又退回来,目光灼灼钉在陆典宁手里那把剪刀上,似笑非笑道:“这刀怎么带血?是有人受伤了吗?”


“陆少爷?载玉夫人?”宝殷的目光锐利起来,凭着警探的职业敏感,他一言击溃了陆典宁的故作镇定,“你在害怕什么?”


他推开两人往房间里去,血腥气在雨后被潮湿洇晕得格外明显,床上的被子是不能用了,宝殷环顾这间房,最后扯掉一片窗帘端正地给贺玄盖在身上,这金贵的棺椁,算是留住最后一份体面。


他抹了把脸,时间紧迫容不得他悲伤,一边给警局拨电话一边吩咐女佣,“去叫陆先生和盛太太过来。”


陆典宁和载玉夫人在被察觉的一瞬间就已经万念俱灰,呆愣愣地杵在原地回不过神,怎么就落得个杀人的罪名!陆典宁手掌脱力握不住,银剪刀笔直地戳进木地板,摇晃几下后刀锋劈开一道口子,载玉夫人被这声响惊回了心智,她慌忙摆着手不断后退,“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


无名指上的玻璃种祖母绿戒指闪得人眼花,那是进陆家门时陆昏江送给她的,也许是在哪个犄角旮旯淘弄的,连个正经首饰盒都没有,但载玉夫人心知,这枚戒指的价值不会低于小半套房子,她当初捧着鸽子蛋有多欢喜现下就有多害怕,不是怕这杀人的罪名,总归人不是她杀的落不到她头上,但一旦陆典宁被抓,那他们偷欢的事就一定瞒不住了。


她怕失去这枚戒指所象征的陆家三太太的荣耀,她给了陆典宁一记眼刀,偷的时候二人把陆昏江骂了个狗血淋头,眼下倒是把情夫记恨上了,怪他莽撞行事几乎要断送自己一生了。


陆昏江和盛拢芳下楼的时候还披着睡衣,显然女佣没敢多嘴,冯二夫人冯霜也跟着下来了,女佣只说是贺玄的事,没说到底什么事,冯二夫人略略思索,悄声吩咐自己的佣人去把师青玄也叫上。


三人到了贺玄房门口,陆昏江很诧异,本该在自己枕边的载玉夫人却比自己还要早到现场,“你是什么时候下来的?”


宝殷抢在前头开口,来不及问好,“我是一刻钟前在贺玄房门口和载玉夫人以及陆大少遇上的,玄子早前约我今天来家找他保管个东西,所以暂可排除自杀,初步判断他们二人有很大嫌疑,这把银剪刀当时握在陆大少手里,等警局来人做个物证检验就都明了了。”


“宝殷你说的是什么意思?”陆昏江非要问个清楚,但宝殷作为贺玄的兄弟实在讲不出残忍的话,“你是说典宁杀了贺玄?我儿子杀了我养子?这怎么可能!颠倒过来都比这可信。”


盛太太礼佛多年,听不得这些打打杀杀的,尤其在陆昏江面前,更要拿出姿态来,赶紧拈起佛珠默念阿弥陀佛,连她儿子被指认成杀人凶手都无动于衷,倒是冯二夫人,本来站在最后头,此时竟推开前面的人直要往里冲,贺玄是养在她名下的,没有血缘但有母子情分在,她一时失了端庄也是情有可原,却被宝殷拦下,“冯二夫人,我和您一样悲痛,但案发现场需要保护,我们得还贺玄一个明白。”


“请诸位随我来。”宝殷把这些人领到沙发上坐下,又吩咐女佣守好贺玄房间,“在警局来人之前,我们有必要先把事情捋出个大概。”


审视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掠过,他开口便是达摩克里斯之剑坠下的时刻,“为什么陆大少和载玉夫人会同时在案发现场出现?陆大少手里又为什么会拿着那把沾血的银剪刀?我粗略检查过贺玄胸口处的伤,创口不大,目前不能肯定是被这把银剪刀所伤但也不能排除,所以还请陆大少给我们一个解释。”


“我……我没杀他,不是我杀的。”陆典宁像中了邪似的狂悖失常,他踉踉跄跄地跪倒在陆昏江面前,“救救我,父亲,救救我,我没杀人,他睁眼了,还抓着我的手。”


“母亲,母亲,您替我求求父亲,我不想坐牢。”盛太太不发一言,紧闭着眼捻动手里的佛珠,十足十的大太太做派。


陆昏江踢了陆典宁一脚,跟宝殷打着商量:“这个不孝子我了解他,他没那么大胆子,贺玄虽不是我亲生但我也养他这么多年,肯定不会让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只是明日我们家要承办庄老的生日宴,此时若传出这样的事恐怕会惹他老人家不快,我们就不报警了,毕竟是家事,关起门来都是我的儿子。”


宝殷没接这个话,他见陆昏江这副得过且过的样子,再见盛太太假意慈悲、冯二夫人有心无力、载玉夫人惶惶不安的神色,看来这座小红楼除了自己,怕是再难找出第二个真心为贺玄的人了,念及此,或许还真有第二个人,“我记得平日里贺玄身边总跟着一个男孩,是叫师青玄吧,今天这么大的事他怎么不在?”


正巧冯二夫人身边的佣人来回话,说楼上楼下里里外外都找遍了,连花房都去找了,可就是不见师青玄的踪影,还有房里一些值钱的物件也都不见了,陆昏江一拍桌子立马起身,吩咐手下赶紧出去找,无论如何不能耽误了明天的事。


“不知陆大少穿多大的鞋?”宝殷突然道。


他话锋一转是谁都没想到的,冯二夫人先回了宝殷,宝殷接着道:“那可就巧了,我在贺玄房内的窗台上发现两枚脚印,昨夜雨地潮湿多泥泞,脚印格外清晰,与陆大少的鞋码正相合,凭着好好的门不走翻什么窗呢?”


话音刚落陆典宁就瘫坐在地上,瞧他这副样子已经是不打自招了,再看载玉夫人,心理防线可比陆典宁坚实不少,宝殷看向她:“如果是他杀,大多因情、因财或因仇,我们不妨做个假设,是贺玄与你有私情,陆典宁替父行道,还是你与他有私情被贺玄撞见才遭灭口?”


载玉夫人铰紧了手指,努力把戒指摁进手心里,她连抬头看陆昏江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宝殷替她看陆昏江,自己的儿子和姨太太搞在一起,谁是弃子呢?


“陆先生,我今早看见陆大少和载玉夫人一同从贺玄房里出来,您说呢?这才是您该处理的家事。”


被一个外人如此质问,陆昏江脸上再也挂不住,起身给了陆典宁一个耳光,骂了句混账,又扇了载玉夫人一巴掌,骂了句贱货,脏话让他骂尽了,合着他成了被背叛的无辜受害者,好不委屈,好不讽刺。


“您先别急着骂。”宝殷说,“根据现有的情况可以还原部分事实经过,陆典宁和载玉夫人二人私情被贺玄意外撞见,陆典宁担心事情败露选择夜半翻窗杀人灭口,凶器就是这把银剪刀,且等物证和痕检的结果出来便可还贺玄一个公道了。”


“等一下。”是大太太镇定地开口,“宝殷不愧是个顶好的警官,但根据主观臆断的结果去反推事情经过未免有先入为主的嫌疑,情杀和仇杀都说了,宝殷怎么没说财杀呢?”


“这不是明摆着的,贺玄有什么稀罕物件值得陆大少杀人劫财?”


“如果凶手另有其人呢?”盛太太手里的佛珠应声而落,崩散一地。


盛太太给了身边佣人一个眼色,“你来说。”


“我昨晚去厨房给我们太太热药,看见青玄少爷进过贺玄少爷的房间。”


“昨夜雨大家里停电,你如何确定看得清楚?”盛太太先发制人,把该问的话先问了。


“本是看不清的,但青玄少爷手里端着烛台,烛火很亮我不会认错的。”


“只你一人看见了?”


“还有厨房的帮佣也和我一起看见了。”


盛太太佛口蛇心:“宝殷,你倒是说说,这有没有可能是财杀?我可记得贺玄前不久从奎维斯顿淘来了安托尼亚合和佩预备送给庄老做贺礼的,这合和佩不说是价值连城也是千金难买,师青玄到底来的时间不长,这孩子又有主意,和我们不是一条心,保不齐记恨贺玄之前的错待而心生怨怼,一时糊涂犯下大错也未可知呢?”


听到安托尼亚合和佩,冯二夫人忽然呼吸一窒,前几天贺玄刚亲手把合和佩交到她手里,说是托她保管,临走还突兀地叮嘱一句要她务必护着师青玄,现在她愈发看不懂了。


“对对,肯定是这样,父亲,就是师青玄劫财不成反杀了贺玄,不是我。”陆典宁赶紧借他娘的坡下驴。


“混账,你懂什么!”陆昏江又踹了陆典宁一脚,回头斜睨了盛太太一眼,“拢芳,我竟不知你什么时候愿意掺和到这种肮脏事里来。”


他刚要和宝殷说什么,手下来报,说师青玄带回来了,在他爹所住的那条街上找到的。


“贺玄死了,他们说是你杀的。”


这句话从人群里横贯过来,像箭一样直直插在师青玄心头,不偏不倚。*


他走上前看见那把银剪刀,这所谓的“凶器”,贺玄曾拿来给他修理额前的碎发,告诉他头发不能挡眼睛,否则会看不清前路的,那时他俩哪里会想到,竟是这样荒唐的前路,他隔着门远远望了一眼,红纱帐庄严地盖在贺玄身上,已经看不到他的脸了,只感受得到冰冷迤迤逦逦地从他身上生长出来。


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师青玄笑了,不是高兴的那种笑,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是因为哭不出来才笑的,但除了宝殷,所有人都装作没看见。


师青玄想,多么可笑,他成了贺玄死亡的犯罪嫌疑人。


 

02  红纱帐

 


师青玄的爹是给小红楼送花的,不仅给陆家送,整座岛上有名有姓的人家都乐意摆他的花,新鲜明艳,带着露水珠的,是能把一束规规矩矩的花养出俏皮劲儿来的,他养儿子也是这样,按养花的方法养儿子,最终养出了花一样的孩子。


师青玄接他爹的班挨家挨户送花,他只来过陆家这幢小红楼一趟便再不肯来,他爹问怎么了,他说太乏、太闷,花活不久的,这也就是为何偏陆家每天要早晚各送一次花的缘由。


不去就不去吧,他爹说。


后来有一天,他爹又说,陆家新建了一个花房,培育的都是南洋运过来的新品种,你去长长见识也好,别到头来像爹似的一辈子走不出这一亩三分地。


他爹只懂花,只懂为孩子好,不懂更多,所以师青玄就进了陆家,进了摩登时代的华丽棺椁,只是他尚未意识到这点,他的对外身份是花匠——他养花,贺玄养他。


陆昏江怎么说的,“二一添作五,三十六掰开一半一半,让他给你当儿子好不好?”


“父亲说笑了,他与我无缘无分的,哪有这个福气做父亲的孙子辈。”贺玄盛了一碗汤递过去,“就让他在花房里安安分分的。”


陆昏江放下筷子,力道不轻,“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建这个花房?”


不等贺玄回答,陆昏江自问自答:“自然是为了养花,从前不曾有时间细心照料你,结果养成这样的糙性子,如今由你来养他,必得仔仔细细,养出个花一样的好模样来。”


师青玄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走进了这幢小红楼,说是红楼,通体粉白,颜色怯怯,但建筑风格却是磅礴,一眼望过去全是紧扣的门窗,只一扇一楼的窗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里头的窗帘跑出去大半,高高飘扬着,像人探出大半个身子却被缚住了脚,始终挣不脱。


窗帘有两层,纯白的布暗红的纱,之后师青玄才知道那是响云纱,每一条纹路里都绣着金丝,金丝过满,因而总是沉重地坠着,但当真十足金贵。


不多时,师青玄敲响了贺玄的门,“陆先生说让我跟着你学做事的本事。”他这才发现,那红纱帐就是从贺玄身后这扇苦闷的窗里飞出去的。


“做事?”贺玄不由一笑,“他是这么跟你说的?”


师青玄点点头,“我想着第一次见面总得带点什么,喏。”他举了举手里的花束,“我自己种的,送给你,房间里有些生气儿人也会心情舒畅。”


他拿着花四处看了看,没找到花樽,只找到一只金漆的碗勉强算得上容器,“有剪刀吗?”


贺玄抬了抬下巴,“床灯跟前那把就是。”


“好重啊。”师青玄放在手上掂了掂,“白银的吗?”


“大约是吧。”贺玄抽了支烟出来,“你要做什么?”


师青玄没说话,贺玄夹在指尖的烟也没点,就那么看着他将花根剪掉一部分,修成能栖在碗里的长短,随遇而安是没办法的办法,“好啦,它们有家了。”师青玄笑着看向贺玄。


这是贺玄第一次仔细打量这双眼,薄薄的眼皮,眼瞳完全露出来,眼神将欲拒还迎拉扯到极致,你以为他对自己的命运早有预料,他再眨眨眼,你就又不懂了,因为他快乐得好像对自己将要面临的一无所知,这是一种矛盾的官能美学。


“你先出去吧。”贺玄说,他需要一点独处的冷静时间。


师青玄对他的冲击太大,因为师青玄长了一张未婚妻的脸,他永远抱有期待,仿佛明天对他全无恶意。*


 

03  珍珠项链

 


“送你的礼物。”贺玄把盒子递到师青玄手里,又长又扁,用黑丝绒裹着,开合处镶了一颗流光溢彩的玛瑙,此外再没有多余的说明和装饰。


“这是什么呀?”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师青玄的眼睛亮晶晶的,“是礼物呀,那我可以期待一下吗?”


他按开了搭扣,在盒盖掀起的瞬间被贺玄用一根手指轻轻压住了,“想好了吗?”


师青玄拿着盒子从他指下溜走,满心欢喜地打开,含蓄的白光流进他眼底,是一条珍珠项链,“好看是很好看,但……”他咬了一下唇似是羞赧,可还是说:“哪有男孩子戴珍珠项链的。”


贺玄拿起项链直接绕到他身后,微凉的珍珠一溜烟落在师青玄颈间,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很快就戴好了,贺玄摆弄这些东西是熟能生巧。


“不是给你戴的。”


“那你干嘛还要给我戴上?”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贺玄指了指二楼,“走上去再慢慢走下来。”


师青玄犹豫地不肯动,贺玄拍了拍他的肩膀,“等你走下来我会告诉你为什么。”


“记得要慢慢走。”贺玄在楼下仰着头,仰望着又睥睨着,就那么专注地看着从楼上开始一步步走下来的师青玄,他很听话,走得又慢又轻,自然而然带了份雅致,像踩着水,每一步都波光粼粼。


他果然适合戴点什么东西,项链显老气,铃铛最好,贺玄想,最衬师青玄,自由地坠着,能随他步步摇曳生姿的。


“所以到底为什么要我戴这条项链,我都不敢走路了,生怕摔了它。”


“这就是了。”贺玄莞尔,“你走路太生风,就得用这种一颗十金的珍珠压着你。”


师青玄瞬间苦了脸,“早知道我就不打开这个盒子了。”


“这就是我要教给你的第一课。”贺玄替他给珍珠项链摆正位置,“不要随便打开一个盒子,哪怕它是礼物,因为在你打开之前,又怎么知道它不是潘多拉的魔盒呢。”


真正的教导是从吃饭开始。


“衣冠楚楚的人不说别的,在吃食上一定是最讲究的,倒不是说他们天生长了一个高人一等的胃,真饿极了也不挑馒头配白水,可一旦坐在那张长长的桌子前,吃的就不再是食物而是身份,就算不能吃也不能不会吃,你明白吗?”


师青玄是个实诚人,当即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贺玄无奈地叹口气,“你早餐一般吃什么?”


“稀饭馒头就咸菜。”很无产者的吃法。


“那你就从今天开始慢慢学着吃。”


上午九点第一餐,枫糖配松饼就着马铃薯芝士浓汤或者三文鱼夹在贝果面包里再配上新鲜的蔬菜;午饭一般要下午三点才吃,前菜多是油浸沙丁鱼拌泡菜之类的混合冷盛,主食是经典料理牛排,搭配酒体醇厚耐嚼的西拉葡萄酒,让酒的果味更趋突出;晚九点的餐才是重头戏,通常是苏玳甜白搭配法式鹅肝、勃艮第的霞多丽配生蚝、巴贝拉葡萄酒配以鲜橙烩鸭或皮埃蒙特风味的烤菜蔬。*


“吃对了东西才能说对的话。”


师青玄塞得满满一大口,含混不清地说:“那我只管吃不说话行不行?”


贺玄气得直戳他脑门,“小心吃多了不消化。”


“太好吃了嘛。”他一副都是食物惹的错的模样,令贺玄再生不起气来。


“我教的你记住了吗?”


师青玄在狼吞虎咽的间隙点点头,这才是吃饭,贺玄想,他也跟着咽了口水。


进到师青玄这样人的肚子里,那些食物才算死得其所。

 


04  丁香

 


附庸风雅的人最喜欢什么,真正的文化。


“凭心而论你很漂亮,但漂亮的脸蛋千千万,要怎么才能与众不同让人一眼就注意到你呢?”


“扮丑。”说着师青玄就做了个鬼脸,“滑稽吗?”


贺玄认真地摇摇头,“太轻浮。”


“要不要这么直白?”师青玄发现贺玄总是有本事让他苦笑。


“你以后会遇到的更直白。”


“什么意思?”


“到时候你自然就懂了,现在我来回答刚才那个问题,太锋利的美其实看起来很空洞,含蓄点,美得钝一些、笨拙一些,才有令人品读的欲望,你要像一本书。”


师青玄歪着头把自己一张脸捧到贺玄面前,“那你看我现在像什么?”


贺玄故作嫌弃地皱着眉后退打量他,然后一针见血:“像白痴。”


“嘁。”师青玄不以为然。


“你严肃点。”


“好啦,啰嗦,你只管说要怎么做就是了。”


“作画。”


贺玄领他到画室,水彩颜料和画笔有很多,大都是师青玄叫不出名字的,但柔软的画纸却没几张,他不由得好奇,“没纸怎么画啊?”


贺玄取了支笔在颜料盘里挤出几管加了点水随便调调,不必在意色彩搭配是否真的符合美学,只要够五光够十色够混乱就行,他指了指师青玄的胳膊,“把袖子挽上去。”


师青玄愣愣地听不懂贺玄的意思,贺玄握着笔走到他身前,“最好的画纸是身体。”


“不要怕,今天只在前臂上用画笔给你纹一枝花,你喜欢什么?”


师青玄还是不说话,贺玄略作思索,落笔就定了基调,“丁香吧。”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

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

 

贺玄念完了这几句诗,他也在师青玄胳膊上画完了一枝丁香花,栩栩如生的模样,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还有丁香一样的忧愁。


“你在难过吗?”师青玄总是在无意间用最天真不设防的话揭开对方的疤。


替过去的自己难过,亦或替年轻的师青玄难过,从此师青玄将成为新的筹码,流连于觥筹交错之间,贺玄自己不再年轻了,但总要有新人、新的漂亮前赴后继。


“你好好听话,我就不难过。”贺玄说,他犹豫了一下,“一会儿还是洗掉吧。”


“丁香花,不像你。”


“为什么?那我像什么?”


贺玄盯了他一秒,在这一秒的时间里,不够细想到底什么最像,可话已经下意识地说出来了,“动物里像小鹿,植物里像凌霄,原是我太主观了,你不像丁香,因为你并不惆怅。”


“怎么才能惆怅,抽烟吗?”师青玄拉住贺玄的袖子,“我常常看你抽烟。”


他总见贺玄闷闷地抽烟,烟雾淡淡忧愁也淡淡,师青玄有时会恨自己对外界的感知过于灵敏,其实他冥冥中能预料到自己一只脚已经踏进什么样的生活里,那珠光宝气的摩登生活,而一直以来贺玄背对他时难以掩藏的惆怅,又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将会是怎样的凄惨与荒凉。*


“抽烟不好。”贺玄摸了摸他的发顶,“你若真想试,不如这样吧。”


他拿来一盒火柴,自己叼一根,又往师青玄唇缝里塞一根,“咬着。”随后拇指拨动左轮打火机,先点燃自己这根,叼着往师青玄那根上凑,在另一根被引燃的刹那,贺玄抬眼看着师青玄,他们离得那样近,连对方瞳孔中的阴翳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只要火柴燃尽,他们可以顺势接一个吻,没有人会责怪,只是一个吻而已。


但贺玄错开了。


“你不想要吻我吗?”师青玄直勾勾地盯着贺玄,“可我想。”他有点委屈。


如他所愿,贺玄的手无限爱怜地抚上师青玄的脸颊,又捏了捏他的耳垂,最后拇指摩挲着停在他水红的唇瓣上,在师青玄湿漉漉的目光里,他慢慢靠过去,却在最后一刻并没有拿开手,而是吻上了自己的手指,他吻得格外缱绻,像吻自己如珠如宝的爱人,然而指腹之下,才是少年蠢蠢欲动的真心。


可惜就这样轻轻消散了,甚至师青玄的太息般的眼光,他此时是真正的、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


“去把油彩洗掉吧。”


贺玄把师青玄领到画架后面,是一个浴缸,能容下两三个人的样子,师青玄被捏住的手腕有些僵硬,他试探性地活动了一下,“我昨晚洗澡了。”


“我又没说让你现在洗澡,怕什么。”贺玄失笑,他放了半缸水,牵着师青玄的手让他把前臂都垂没进去,“只是把这朵丁香洗掉。”


油彩被水溶化,丝丝缕缕地浮上来,在水面上形成一层廉价油膜,再漂亮的丁香此时也是面目全非,贺玄就在这一朵丁香花里想象出师青玄今后的样子来,怎么衰败怎么褪色怎么凋零,最后被压榨出身体里仅藏着的鼻息微弱的春天。


这点似是而非的怜悯算什么呢,真正赤裸裸的事实他是永远不会说出口的。


“师青玄。”贺玄说,“你不要怜悯任何人,记住,永远只爱自己,要自爱自我到别人见之自惭形秽的地步,你才能好过。”这是他教导的最后一课。


“我能问问你的过去吗?”师青玄忽然说。


“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因为我觉得你一直在流泪,只是我看不到。”其实师青玄很想抱抱贺玄。


“你忘了我刚才说过的吗?”


不要怜悯任何人,你不是观音。

 


05  观音

 


贺玄不好过了,因为他对师青玄起了怜悯,他还没生长出能孕育观音慈悲的血肉,却已经在行观音救苦救难之事,就注定镂冰雕朽一场,他尚不晓得自己将为之付出生命的代价。


陆昏江到底把师青玄带去了一次晚宴,美其名曰见见世面,如贺玄所说,晚宴上尽是衣冠楚楚的人,说着师青玄听不明白的话,他需要做的不多,端茶倒水这些粗活自有侍应生伺候,他只要保持赏心悦目就好,当个摔不碎的花瓶,供人偶尔用眼神怠慢地欺负一下,无伤大雅。


这是心照不宣的规矩,替人点烟,陆昏江点了师青玄的名,要他给商会一位新晋名流作伴,点烟师青玄倒是会,他以为点着了就算完,结果那名流顺手将烟塞进师青玄嘴里,调笑道:“知道这烟草多少钱一两吗?”


师青玄被迫吸了一大口,他本不会抽烟,此时娇嫩的肺脏受此刺激只恨不得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整间包厢数他最惊天动地,名流的脸色难看起来,这些人的恶趣味是愿意看强人所难的戏码,但要的是半推半就欲拒还迎,真过头了像师青玄这样就太血腥太庸俗了,这就难登大雅之堂了。


师青玄不出意外被赶出包厢,没听到名流后来对陆昏江说的话,花是好花,够劲儿,就是太烈,得再养养。


贺玄就是这时候打定主意要送师青玄离开的,他多想自己能变成容器,完完整整地把师青玄藏进去,不被任何事物所伤害,哪怕做成琥珀,师青玄本不该受这些无妄之灾。


他和自己不一样,贺玄想起多年前的冬夜,不得不承认的是,当初在他和妹妹走投无路的时候是陆昏江接纳了他们,认下他做义子还给妹妹找了一个好夫婿,让他后半辈子既受掣肘又要报恩,外人看来陆家二少的人生犹如一袭华美的袍子,内里却爬满虱子,这不为人知的痛苦。*


“这是什么意思?”师青玄捏着贺玄给他的船票。


“走吧,能走多远走多远,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可我爹还在这儿。”


贺玄还是太理想主义了,只要家人尚在,就永远有一座山压在他们身上。


“抱抱我,可以吗?” 师青玄主动张开双臂。


贺玄毫不犹豫地将他抱紧,“你都知道了?”


师青玄笑得很平静,“还记得丁香吗?”


诗里早已说明白了结局——在雨的哀曲里,消了他的颜色、散了他的芬芳、消散了甚至他太息般的眼光。


此时此刻他们不仅像一对亲密爱人,互相环抱着彼此,脚尖对着脚尖,肋骨对着肋骨,他们更像是一尊内里渗血的观音对着另外一尊观音。*


相爱,但无以为继。


 

06  金铃铛

 


贺玄替师青玄摘下了珍珠项链,这是从前教导他要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现在给他脚腕系上了金铃铛,都是能随他步步摇曳生姿的,但金铃铛藏在裤管里,铃铛声融在落地音里,这回他教他要素净地活着,要叫人不会再看第二眼,要像花开在花中。


今年冬天格外冷,新年的时候师青玄说我们来拍照吧,贺玄甚少拍照,既不愿入镜技术也不行,给师青玄拍了好几张都差点意思,倒是最后手抖的那张,镜头意外捕捉到师青玄盯着他眼神失焦的眷恋模样,贺玄终于明白,丁香姑娘之所以忧愁,是因为她爱上了一个人。


外头烟花璀璨的时候师青玄拉着贺玄在露台上喝酒,很奇怪,这段日子两人的话都较往日少些,再狭小的屋子也会因没话说而变得空荡荡,师青玄抿下一口酒,抬头烟花正升空,即将燃尽时总会忽地变亮一瞬,令师青玄无端想起回光返照这个词来。


“来跳舞吧。”贺玄放下酒杯朝师青玄伸出手,“还记得我教你的探戈吗?”


师青玄点点头,“我去选首歌。”


“不用。”贺玄拉住了他的手,“你的金铃铛是最好的拍子。”


随着烟花在空中明明灭灭,交错在一起的是他们黑黢黢的影子,像两个孤魂野鬼,师青玄突然应激俯身,旁人看以为他是哀伤到不能自已,其实不过是鞋子里懒得抖掉的沙子作祟,无关痛痒而已。


 

07  藏娇

 


“给你造个金屋,藏一辈子好不好?”


终究是没能实现这个承诺,贺玄你这个骗子,师青玄很想冲进去打他两下,但任凭他把天凿个窟窿,也不会再有人为他补了。


因为他昨晚进过贺玄的房间,且有目击证人,又在早上拿着金银细软悄然离家,便理所应当地成了嫌疑人,师青玄难以置信,“宝殷,连你也觉得是我吗?”


宝殷也很痛苦,他作为贺玄的好友自是知道他二人的感情,但面对人证的口供,他只能将讯问程序继续进行下去:“你昨晚是否拿着烛台进过贺玄的房间?”


师青玄没有否认,昨晚他是去道别的,雨下得很大,楼内停电,他翻出一个烛台来,尖尖的长钉托起一根蜡烛,足够照亮他去贺玄房间的这一段路。


贺玄像是早知道他会来,门没有锁,“我进去时他手里端着酒,就在窗边站着。”师青玄回忆道。


“要来一点吗?”


师青玄摇摇头,“算了吧,明天我需要保持清醒。”


贺玄还是把杯递了过去,“少喝一点助眠,你今晚会睡得更好。”师青玄没再拒绝。


“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贺玄捏了捏他的肩膀,苦笑道:“我可能把下辈子的话在遇到你之后都说完了。”


“明天之后,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你应该知道,有了你,我就上不得台面了。”贺玄摊摊手。


“那你会死吗?”


贺玄点了点师青玄的额头,“你今天怎么这么多问题。”


师青玄不依不饶,“这是最后一个,你说了我就再也不问了。”


“还记得我告诉过你的吗?”贺玄替师青玄拢了拢外衣,“只有永远地只爱自己,你才能活。”


“好啦快去睡觉,明早我会送你。”贺玄陪他到门口,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对了,你父亲还在卖花吗?”


“他都卖一辈子了。”


“挺好的。”贺玄笑笑。


在握上门把的一刻师青玄忽然转回身,用小孩挤出产道的迫切和力气紧紧抱住贺玄,头在他胸口蹭了两下,“你知道吗,我多想明天的我要被当成礼物送给的人是你。”


“这便是最后的故事了。”师青玄对宝殷说,“我能进去看看他吗?”


陆典宁一个箭步拦在前面,“休想去破坏现场,你以为随便编个故事就完了?我们家好吃好喝供着你,没想到竟养出狼子野心,说,你到底是怎么杀的人?”


师青玄无助地看向宝殷,宝殷紧蹙着眉一时没有说话,反而叫人去看看贺玄房里的那块安托尼亚合和佩还在不在,很快佣人来报,礼盒尚在抽屉里,最值钱的合和佩却不见了。


陆昏江也急了,“再去搜一遍师青玄的卧室,一个角落都不要放过。”


“你那些人做事毛手毛脚的,我跟着一起去吧。”忽然开口的是一直沉默的冯二夫人。


“也好,你办事我最放心。”陆昏江道。


刚上二楼,冯二夫人说觉得有点冷遂先回自己卧室取了一条披肩,等她到师青玄卧室的时候已经搜查得差不多了,佣人说并没见到什么稀奇物件,冯二夫人说再仔细搜一遍,别遗漏了哪里,她坐在床边也跟着翻了翻床头柜,最后还是一无所获的时候她忽然提醒道:“床褥都翻了吗?”


佣人一惊,赶忙拆被褥枕套,结果真在枕头的夹缝中发现了斑驳陆离的合和佩,这下连物证也有了,陆典宁生怕罪名再绕回自己头上,赶紧添油加醋道:“我说今早你怎么离奇消失了,原来是去处理赃物了啊。”


“我不是,我只是去给我爹送点钱而已,这不是很正常的吗?再说如果真是我偷了合和佩,我为什么不在今早一次性都拿走呢?我怎么还能那么轻易被你们找到呢?”师青玄只觉得无论怎么解释都太苍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那谁知道。”陆典宁翻了个白眼,“或许你是想再潜回来第二次呢,不就恰恰反证了你没有潜逃吗?”


他这话倒是给陆昏江提了个醒,这事要闹大了可就保不住师青玄了,费这么大劲养出来的人要是背上杀人的罪名,谁还敢要?直接便“出师未捷身先死”成为一颗废棋了。


是以他赶紧和宝殷商量:“都是我自家人,贺玄生前也是很疼爱师青玄的,想必能原谅他的一时糊涂,就不劳烦警局的兄弟走一趟了,关起门来我会处理好的。”


宝殷微微一笑,拒绝得却格外无情,“陆先生言重了,这是警局分内之事,再说他们就快到了。”


他远远望了一眼盖在贺玄身上那金贵的红纱帐,心里已然有了盘算,贺玄早前约他是拜托他替自己保管个宝贝的,电话里没明说到底是什么宝贝,然而眼下他大约明白贺玄的苦心了,原来宝贝不是合和佩,师青玄才是他的宝贝!


物证和痕检的人在贺玄床下发现了昨夜师青玄拿去贺玄房间的烛台,烛台身上只有师青玄的指纹,尖端长钉的血迹与贺玄一致,胸口的致命伤也与长钉吻合,结合女佣的供词和在师青玄房里搜出的赃物,因财起意失手杀人的罪名这回是结结实实落在师青玄身上躲不掉了。


陆家小红楼外不知是谁给记者递的消息,这桩丑闻闹得沸沸扬扬,即便陆昏江有心想保,谁又敢再要师青玄这样一个礼物呢?


“你被逮捕了。”宝殷说,他默默地想,师青玄,你从此自由了。


事已至此,陆昏江对这个结果也没太大不满,尽管结案确实有些草率,但在场之人无不松了口气,真相到底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亦无人会关心,因为片瓦不足干系,没了师青玄,多的是年轻漂亮的丁香花,前赴后继地盛开着,这宗命案于这幢小红楼而言连阵痛都算不上,它已经屹立太久,坚不可摧。


“我可以带着它进去吗?”师青玄指了指脚腕上的金铃铛。


宝殷沉默片刻,还是应允了,“但要把铜粒取出来。”


铜粒是铃铛的心。


于是师青玄带着哑巴金铃走了,一步一步安安静静,离开的路很窄,两侧是高高的院墙,落满枯黄的青苔和藤蔓,宝殷在身后跟着,看着他的背影蓦地想起了那首诗——

 

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

彷徨在悠长又寂寥的雨巷



END.



后记

 


贺玄:“我替他的前半生做了主,可惜后半生我看不见了,希望他能听我的话,就安安分分地卖花,今生卖花,来世漂亮,不为谁而生的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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